照护者心声:胡泳讲述母亲离世一周年的思念与疗愈之路

小编 29 0

在那段艰难的时光里,我常常翻阅由梅奥诊所研究员乔纳森·格拉夫-拉德福与安吉拉·M.伦德合著的《阿尔茨海默病全书》。书中诸多慰藉照护者的话语让我印象深刻,例如:

请摒弃"如果当初我那样做,结果或许会不同或更好"的想法。要坚信,自己已倾尽所能做到最好,这已然足够。

还有这样一段话:

不必强迫自己急于走出悲伤。许多人坦言,亲人离世后至少需要两年时间才能逐渐恢复常态。在此期间,请善待自己。

这些箴言让我联想到美国著名医生爱德华·特鲁多的墓志铭——"有时治愈,常常帮助,总是安慰"(To Cure Sometimes, To Relieve Often, To Comfort Always)。对于阿尔茨海默病患者而言,治愈遥不可及,帮助时常相伴,而安慰则如影随形,只是这份安慰的效果,有时连我自己也不确定。

就像第一则忠告或许能稍减我的内疚,而第二则,我却不知能否全然相信。

母亲已经离开我们一年了。

我曾在网络论坛上浏览相关帖子,很多人都在询问:亲人离世后的第一个周年忌日该如何纪念?有过来人道出心声:一周年往往是最艰难的时刻。因为在这一年里,你要在没有母亲陪伴的情况下,独自度过无数个"第一次"。

第一个中秋节、第一个无法像往常一样庆祝的母亲生日、第一个元旦、春节、清明,我都咬牙熬过来了。直到第一个母亲节,我终于忍不住写下《没有母亲的母亲节》。从那时起,我便常常思索,母亲的周年忌日是否会更加令人难过。

还有过来人分享,相比第一年,第二年可能更难熬,因为那才是真正面对各种"第一次"的一年。第一年,人完全被悲伤淹没,无暇顾及其他,任何小事都可能引发无尽的泪水。

这话说得很对。在母亲离世的第一年里,一些看似平常的小事,比生日、中秋等特殊日子更能触动我的悲伤神经。哥哥说,感觉所有电视剧都在提及逝去的父亲,每一部都是如此。姐姐暑假回家整理物品时,无意间发现一个大袋子里整齐叠放着许多小袋子,瞬间泪目——母亲生前就是这样,凡事都收拾得井井有条。而我,每次到青岛,看到"陪你路过这个世界"的广告牌,就像按下了悲伤的开关,因为无论是五四广场的海滨步道,还是奥帆中心的灯塔晚霞,都再也不能推着母亲一同欣赏了。

有网友表示,所有"第二次"经历的事情会更艰难。对此我深有同感。或许是因为第一年过后,当你刚从震惊中稍稍平复,那些回忆又会卷土重来,让你猛然意识到"这一切都是真的"。第一年只是努力撑着活下去,而当你做到之后,才发现这远远没有结束……

帖子里有人说:第一年艰难,第二年更甚,即便到了第八年、第十年,依然可能深陷痛苦。历经多年,仍有许多网友无法释怀,只因"对这件事最终结局的悲伤会彻底沉淀下来"。

专家认为时间会抚平伤痛,但对我而言,时间越久,思念反而越深。现在的我已经无比想念母亲,越久没和她说话,这份思念就越发强烈。我甚至不敢想象两年后会是怎样,"时间会让一切更容易"这种说法,在我看来近乎荒谬。

之所以觉得越来越难熬,是因为第一年是悲伤的初始阶段,而从第二年开始,当愤怒和不平渐渐消散,真正的悲伤才会涌上心头。如今我越发意识到,母亲错过我生命中的事情越多,我就越清晰地明白自己再也没有妈妈了。我的生活早已面目全非,与母亲刚离世时截然不同。她甚至不知道孙辈们已经工作、升学。

一周年、两周年,甚至更久以后,我害怕时间会冲淡母亲存在过的痕迹——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,她再也不会拥抱我,不会叮嘱我多吃点、多穿点了。我讨厌这样的现实。

过去一年里,我拔掉了电话线,因为它再也不会为母亲响起;取消了有线电视,因为父亲也不会再坐在客厅里观看。微信朋友圈中,母亲的头像依然置顶,排在妻子和孩子之后——最后的三条信息,是电话拨入后显示的"已取消"和"对方无应答"。今年要换新手机时,我慌了神,因为我突然意识到,关于父母的回忆再也不会有新的了。我也再也不能给母亲打电话了,而那曾是我遇到麻烦时唯一能寻求慰藉的方式。

我把希望寄托在梦境里,真心觉得如果能梦到母亲,或许会好受一些。

一年来,父母时常出现在我的梦中:梦见父亲健步如飞,笑着告诉我他胃口很好;梦见母亲出现在一个热闹的聚会上,大家都在为她的健康担忧,她却若无其事地笑着走来。我上前想紧紧抱住她,却只抱到一团空气。

也曾梦到葬礼,分不清是父亲还是母亲的葬礼,弗洛伊德在《梦的解析》中提到梦见葬礼意味着渴望再见一面。还梦见母亲做的面片汤,小时候我们叫它"咧大片",母亲用擀面杖擀出薄面皮,切成条,我们这些小孩再把面条揪成小块丢进滚开的锅里。有时也会梦见自己在照料母亲,比如洗完澡后,给弯腰驼背的她擦拭身体乳。

有些梦是温暖的,比如梦见父母一起招待客人,母亲依旧热情周到;有些梦却让我倍感凄凉,比如母亲带着悲伤对我说:"我也不想离开你们。"

由于常常失眠,我养成了睡前听微信读书的习惯,听着听着就睡着了,手机也就在枕边播放一夜。某天清晨五点醒来,我清晰地听到AI女声正在朗读《焚舟纪》中的段落:"悲哀,多么深切的悲哀,晚秋时节这些烟蒙粉红、烟蒙紫褐的傍晚,足以刺痛人心。太阳在层层俗艳的卷云中沉入天际,苦痛悄然笼罩城市,一种最为苦涩的悔憾,……充满无力渴望的时光,无法慰藉的季节。美国人将秋天称为'Fall',让人联想到人类的堕落……"

其实"Fall"更可能源于树叶飘落之意。是否有人和我一样,害怕亲人忌日所在的月份?我知道人们通常在忌日当天会格外难过,但对我而言,整个九月都让我难以承受,整个人都处于崩溃的边缘。我讨厌九月,甚至不只是九月,而是整个秋天。父亲是十月离世的,每当夏末秋初,我就仿佛坠入黑暗的深渊,就连看到秋叶的照片都会哽咽。

甚至九月到来之前,我就开始感到恐惧。进入六月,母亲生前经历的那些创伤便会在我脑海中重现。6月7日,是医生说母亲情况好转的日子;6月17日,是我在北医三院急诊抢救区外枯坐6个小时的日子;8月13日,是母亲二次出院,从积极治疗阶段转入生命末期的日子。我几乎记得所有细节,仿佛在倒数她离开的每一秒,就这样一天天煎熬,直到忌日来临。

一周年忌日的前一天,我特意安排了两场公开活动,这是我能想到的唯一办法——让自己在忙碌中暂时忘却一切,直到疲惫入睡。但到了晚上,深深的失落与无力感还是如巨石般压在胸口,压在心脏跳动的地方。我点燃蜡烛,把母亲生前爱听的唱戏机、她最后抱过的毛绒小熊放在一起,翻看着她的照片,默默思念。当悲伤从心底蔓延开来,我知道自己又被这头怪兽捕获了。胸闷、胃疼,一种难以忍受的沉重感笼罩全身,仿佛要将生命的本质都挤压出来。

这时就连微信读书也失去了作用。夜里,我大部分时间都在听歌,比如艾德·希兰的《Eyes Closed》:

一切都已改变,再也回不到从前

唯一不变的事实是,你已远去

而生活还要继续

所以我闭上眼睛跳舞

因为无论望向何处,眼前都是你的身影

更多时候听的是平克·弗洛伊德的歌,《Remember a Day》《Wish You Were Here》《Shine On You Crazy Diamond》《The Great Gig in the Sky》,还有那首《Sorrow》:

长夜中不息的风吹过

尘埃模糊了双眼,遮蔽了视线

沉默比言语更有力量

诉说着破碎的诺言

走出痛苦的唯一途径就是直面痛苦。9月1日清晨,我前往墓地祭拜母亲。

大自然拥有治愈人心的力量,看着草木生长、四季轮回,我觉得这是与母亲的回忆相连的一种方式。母亲安眠在长城脚下的群山中,她曾在北大荒度过大半辈子,如今,她回归土地,回归自然。

我带着鲜花,还有母亲生前喜欢的糕点、水果和燕麦奶前去祭拜。哥哥为父亲斟了酒,让他陪母亲喝上两杯。我在墓碑前,轻声对母亲诉说:

老妈,您离开我们一年了。随着忌日的临近,我陷入一种难以言喻的难过之中,眼前仿佛总有一团迷雾。有人说亲人离世后至少需要两年才能恢复常态,其实我永远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有"正常"的那一天。

一周年的日子让人悲伤,但我努力将这一天当作纪念您生命与光明的日子,也是我进行自我疗愈的日子。愿您的记忆化为祝福,愿我们这些孩子们能心怀安宁,回忆美好。

说着这些,我失声痛哭。

悲伤会让人变得执拗而偏执。母亲去世后,最让我难受的事情之一,就是看着世界依旧运转,仿佛什么都没发生。难道人们不知道最伟大的母亲已经离开了吗?!他们怎么能如此若无其事地继续生活?我知道这种想法不理性,但感受却无比真实。

你永远不会忘记自己的母亲。那些零星的、似乎被压抑的记忆,总会在不经意间浮现。悲伤就像家一样,它并非时刻都汹涌澎湃、吞噬一切,但它始终都在,藏在某个角落,等待着被一种气味、一种声音、一种举止或一种景象触发……它已经成为我生命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——就像我脸上的酒窝(遗传自母亲)和血型(遗传自父亲),永远存在,却很少被刻意察觉。

然而,在9月1日这样的日子里,悲伤会以最猛烈、最伤人的姿态卷土重来。我不仅为母亲的离去而悲伤,也为她本可以拥有的人生,以及我们本可以成为的模样而悲伤。

而且,作为母亲的主要照护者,她的离开就像一块巨石砸向我的生活,让我的世界彻底崩塌。在照顾她的日子里,我有时觉得自己像她的父亲,因为她脆弱又任性,但我始终支持她,她也一直是我的后盾。可从她离开那天起,我就变得孤零零的,一无所有。我时常想拿起电话和她聊聊,渴望听到她的声音,却深知这已不可能。

悲伤确实能改变人对时间的感知。你是否也曾有过这样的疑问:为什么感觉某事就像昨天发生的,又像发生在很久以前?这就是悲伤的魔力。悲伤既是敌人,也是朋友,甚至会成为永恒的伴侣。

起初,悲伤是敌人,它试图每天将我淹没、窒息。而现在,它像一位老朋友……一位让母亲与我同在的老朋友。仍有一些日子(比如忌日),悲伤会袭来,试图将我吞噬,我必须奋力挣扎才能浮出水面。但大多数时候,悲伤让母亲的形象不被遗忘,让她的存在变得重要(如果这样说能被理解的话)。当世界为他人继续前行时,悲伤始终陪伴着我,成为永恒的伴侣。因为悲伤是爱的代价,或者说,悲伤是无处安放的爱。也许有一天,我会准备好与这位永恒的伴侣告别,也许在未来的某个时刻,我不会再害怕九月和秋天——但不是现在,也不是今天……

只有当父母健在时,你才能真正体会生活的意义,直到他们离世。他们走后,我努力在没有父母的世界里寻找自己的位置,这异常艰难。因为总会不由自主地想,"这是爸爸会喜欢的东西",或者"妈妈会喜欢聊这个话题"。母亲的笑容最暖心、最让人安心,真希望当初能反复告诉她这一点。

玛雅·安杰卢曾说:"我明白,人们会忘记你说过的话,忘记你做过的事,但永远不会忘记你带给他们的感受。"我对此深信不疑,因为即使记忆终将褪色,母亲带给我的被爱的感觉,是我永远不会忘记的。母亲的地位无人能及,永远都是。

我们永远不会忘记亲人,只是最终学会了带着思念继续生活。我说过,我不相信时间是治愈的良药,伤口其实一直都在,只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,为了保护理智,大脑会用疤痕组织将其覆盖,疼痛感才会减轻。

所以,时间并非良药,经历才是。只有经历过这一切,才能百炼成钢,超越痛苦,获得解脱。而在那之后,每逢所爱之人的忌日,或许感受到的就只是怀念、爱与对生命的庆祝。

我希望头顶的乌云和心中的阴雨能渐渐消散。我知道,父母也一定在另一个世界想念着我们。

2025年8月31日一稿,9月1日2稿,9月4日改讫