干杯,再干杯!为安逸生活举杯!
干杯,再干杯!为欢乐时光欢呼!
——巴伐利亚传统祝酒歌
盛宴:一种非颠覆性的集体欢庆
在文化研究领域,“狂欢”常与巴赫金的理论相关联,被视为暂时颠覆社会秩序、解构主流价值的时刻,充满肉体、笑声与滑稽元素,构成反秩序的乌托邦。政治隐喻、角色反串、等级颠倒以及对现实的讽刺,成为这一概念的核心。尤其在欧洲天主教文化中,狂欢节常与斋戒前的道德松弛、象征性越界和集体情绪释放紧密相连,如莱茵河地区的玫瑰星期一游行、意大利的Carnevale、法国尼斯的傀儡焚烧等。
但狂欢是否必须依附于颠覆与回归的二元结构?在德国南部的慕尼黑,我们看到了另一种模式:慕尼黑啤酒节。这一以啤酒闻名的全球盛事,缺乏讽刺、化妆或政治表演,却在两周内吸引数千万游客,其组织严密、秩序井然,共同体认同感强烈,远非传统意义上的“政治化狂欢”。
本文将慕尼黑啤酒节视为与“狂欢”并行的文化形态——“盛宴”。其内核是肯定性的,旨在秩序中构建共享体验的仪式化活动。若说科隆狂欢节是政治讽刺剧,慕尼黑啤酒节则更像精心编排的乐章,通过节律、服饰、饮酒与歌唱,重复演绎德国南部的文化叙事。正如人类学家迈克尔·迪特勒所言:“盛宴是国家偏爱的狂欢形式。”它不挑战权力,而是让人们在既定结构中体验“我们”的存在,回归节日最纯粹的快乐:吃喝欢聚。
啤酒节入口场景。来源:Paulaner官方Instagram
一、起源与结构:从王室婚礼到制度化庆典
与欧洲传统狂欢节不同,慕尼黑啤酒节并非源于宗教或民间讽刺传统,而是始于一场王室婚礼:1810年10月12日,巴伐利亚王储路德维希与特蕾莎公主在慕尼黑成婚,王室在南郊草地举办赛马等公共庆典,这片草地后称“特蕾莎草地”,至今仍是啤酒节举办地。
路德维希与特蕾莎婚礼画像,弗朗茨贝格作于1818年。
这一节日自始便是自上而下的共享。次年庆典被延续并初步制度化;19世纪中叶,慕尼黑本地啤酒商与地方政府接手组织,啤酒节走向产业化、世俗化与国家支持的道路。相比之下,传统狂欢节以“结构暂时失效”为核心:等级反转、权威嘲弄、秩序悬置。巴赫金称此为“狂欢化”,即通过戏仿与颠倒,间接批判权力结构。
慕尼黑啤酒节不嘲讽君主,无面具化妆,无象征性释放。参与者身着传统服饰,有序进入官方帐篷,按编号就座,在服务生端上的一升啤酒前齐声合唱。秩序未被取消,反被仪式化强化。人类学家将“盛宴”与“狂欢”区分,盛宴指周期性肯定与结构性分享,而非暂时放纵。迪特勒强调,盛宴是权力的确认与社会结构的再生产,啤酒节因而成为德国社会结构的一部分。
节日时间安排蕴含农业逻辑。虽名“十月节”,但多在九月中下旬举办,避开寒冷深秋,恰逢农收后冬储前的空档,是劳动者共享成果的“安全窗口”。啤酒节非象征性末日狂欢,而是实质性劳作奖赏,不承担宗教或政治使命。每年九月,特蕾莎草地搭起十四座巨型帐篷,如城市彩色呼吸器。主帐篷如Hofbräu、Paulaner等可容数千至万人;外设餐饮摊与游乐设施,但非主角;中央乐队台每十五分钟奏响《干杯曲》,引导全场欢呼,音乐仅为节奏中介。无复杂仪式,人们穿传统服饰非为扮演,而为融入情绪。
啤酒开启仪式。来源:Placestobe_munich官方Instagram
节日无祈祷或圣人主角,无必看项目,唯有一动作:喝酒。欢笑为背景,拥挤为常态,醉意为日常,核心目标纯粹:举杯畅饮,忘却烦忧。情绪结构非神圣与亵渎的震荡,而是结构性放松。流程重复、节奏清晰,混乱被替换为“被允许的愉悦”,确认“我们”的身份。啤酒节非德国文化插曲,而是其严谨性格的对称面——从“婚礼”始,以“延续”终,是结构赋予的共同体修复仪式。
二、感性与秩序:德国浪漫主义的节日呈现
浪漫主义常关联巴黎,实则源于德国。刻板印象中,德国人代表规训、克制与效率,但啤酒节上万人有序欢庆的景象,非“非德意志时刻”,而是德国精神的表达。这种欢愉是理性管理下的节制释放,是文化传统中的“感性安全结构”。
18世纪末至19世纪初,德国哲人视节日为精神提升机制。席勒在《美育书简》中指出,节日是社会游戏形式,让人在群体中获完整感。慕尼黑啤酒节是此理念的实践:具浪漫主义感性(音乐、美食、服饰),又含古典主义结构(节律、分区、安全系统)。德国浪漫主义强调自然、民俗与地方感,如诺瓦利斯、格林兄弟所诉,民族灵魂存于歌谣、节日等文化形态中。节日中,感性非对抗理性,而是民族情绪的载体。文化批评家乌特·弗雷弗特认为,德国人惧不加控的感情,故建节日剧场容情绪流动。
这种机制解释德国文化对节日的重视。从浪漫派到黑格尔、托马斯·曼,节日是补偿性场所,予讲求法则的民族以温柔出口。啤酒节故非德国理性的缺口,而是其文化心理的外显,呼应浪漫主义深层诉求:在节奏中重确认世界的可爱与可控。
三、纳粹时期与战后的啤酒节演变
尽管今日啤酒节强调去政治化,历史上曾被权力挪用。1923年希特勒在慕尼黑啤酒馆发动政变,纳粹上台后,啤酒节成“帝国节庆”,用于构建“人民领袖”形象。节庆的群众性被扭曲为集体臣服工具,乡土性被收编为民族象征。欢庆非人民表达,而成权力规训。
1945年德国战败,慕尼黑遭毁,盟军禁大型集会。1949年,市议会在废墟中办简化版啤酒节,无装饰、无演讲,去政治化。市政府清除纳粹元素,传统服饰“脱敏”,节庆场所开放平等,拒政治宣传。战后社会警惕节庆与权力联结,啤酒节被刻意“去政治化”——无政治演讲,无意识形态,花车仅展工艺与商业,即便危机中也避公开议题。此非懦弱,而是文化判断:还盛宴于人民,非帝国橱窗。
四、节日:人造的限时乌托邦
节日不必是革命或讽刺的,它可是戏剧化的感性世界,如苏珊·桑塔格论“坎普”所言:坎普是享受与欣赏,非评判。其本质是建构感性世界,不求真理,而重风格。啤酒节正是坎普式乌托邦装置。
此装置中,一切人造却迷人:传统服饰为“民俗制服”,音乐重复却成干杯节拍器,啤酒杯是符号道具。举杯动作为标准化表演。这非生活片段,而是生活剧场,是同意的幻觉,是现实缓冲器。无政治争论,唯“扮演机制”。面具非遮蔽真实,而是集体中介。
桑塔格指坎普核心在形式感。啤酒节是形式感乌托邦:不鼓励行动,而让人在节奏中被包含。其目的在构造可共享的感官现实。对现代德国,此形式提供悖论出口:避政治批判,却创公共性。万人同空间、同旋律、同动作,形式统一带来存在感。对中国读者,此乌托邦或更亲切——在高压社会中,渴望情绪安全地带。啤酒节机制的非意识形态性是其魅力,今日已无宗教或历史核心,唯剩吃喝主题。桑塔格写:“坎普标志是无节制精神。”节日意义在“被安排的非必要性”中实现文化情绪循环。
今年特蕾莎草坪全景。来源:Paulaner官方Instagram
尾声:公共文化的温和启示
节日常被视为例外状态,但迪特勒认为,社会如何设定节日是生产关系的延伸。盛宴非反生产,而是组织化社会能量机制,虽耗资源,却整合身份、动员社会、消解孤立。在碎片化数字时代,此类节日更显珍贵。
今日公共文化常驱以愤怒,短促激烈。啤酒节则展老派智慧:不争表达权,而为情绪提供结构,为社会性供缓冲。其力量在不撕裂公共形式,不以愤怒为燃料,让万人不议“意见”而达“共同”。节日不激进,却以形式回归彼此。
我们或需此类纯粹节日,还核心于吃喝。节日提醒:社会可被节奏化,人可温和相处,共同体可借低烈度形式维系。尽管啤酒节伴酒精风险,参与者仍应节制,免生意外。
参考文献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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